心理咨询这个几乎最深入细致关注人性和人类感情的专业，是否也会被AI替代？
在先前的文章中，我们谈论了deepseek惊人的共情能力。抛开AI在专业化心理测评，标准化心理干预领域的出色表现，AI如何促进难以被结构化的心理咨询，又在哪些地方无法替代心理咨询师呢？
马太效应：心智化水平决定AI使用深度
一份来自MIT经济系的研究显示，一个人的专业能力越强，从这个AI体系中获得的益处就越多。不同用户在使用AI在处理亲密关系和人际关系问题上也有马太效应。
心智化指的是个体能够理解自己和他人行为背后的心理状态，并基于这些心理状态来解释和预测行为的能力。简单来说，心智化就是“思考他人和自己的心理”的能力。
剑桥大学数字心理治疗实验室发现，专业助人者使用AI的效率是普通用户的3.7倍——这种“心智化溢价”在临床中愈发明显。心智化程度越高的用户，越能从AI体系中获得益处，他们能更好地使用AI为自己解答，并且辩证地采纳对自己有用的部分。这一点在一些已经走入咨询室的来访者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。
比如有的来访在亲密关系时遇到冲突时，会使用AI的支持去确认自己的愤怒是否合理。AI会帮助TA分析对话，识别哪些部分的对话是对方试图控制，“我现在确定的愤怒不是矫情，而是反抗。”
然而，这样的分析也像星星之火，点燃了关系中经年隐藏的愤怒。来访会带着这样的觉察，去和对自己性格特点，成长背景和心理模式了解更全面的咨询师去讨论和处理。
而心理咨询师可以提出的更核心问题是：为什么来访总需要第三方证明才敢相信自己的感受？为什么她即使内心隐隐感觉不对，依然一再陷入这样的关系模式中？
在上面这个例子中，AI成为了咨询室之外的数字延伸，促进了咨询的进程。
另外的例子有，当情感隔离的来访，会对咨询师的一次迟到感到受伤和不解而无法当面讨论时，会在AI共情和分析后，被鼓励和咨询师在下次见面时尝试讨论感受。
当深夜抑郁情绪发作时，来访在心理热线还有求助住院的选择之外，使用AI来缓解情绪，直到下一次和咨询师继续工作；在一节咨询之后，来访在确定“可以让自己更舒服的方式和人相处，而不必总是照顾他人感受”后，继续求助AI“那我应该具体如何进行”而为自己搭建人际空间中的“安全基地”。
AI可以替代心理咨询吗？
单从共情上说，DeepSeek比成熟咨询师还要完美。那么，心理咨询的不可替代性在哪里？
首先，对AI的最优使用，首先需要一个人懂得“对话”。一些来访，或者因为长期的心理压力，或者在成长过程中经历了语言表达被否定或缺乏表达机会的创伤，或者因社交焦虑或自卑感而难以自如表达，都会导致他们在语言组织上出现问题。
在咨询初期，来访者可能难以清晰表达自己的感受和想法。这种“混沌语言”是来访者成长和自我探索的一部分。咨询师需要在来访者表达不清时给予足够的空间和支持，耐心引导，帮助来访者逐渐清晰表达。当AI过快地“翻译”来访者的表达，可能会剥夺来访者自我发展的机会。而对于一些创伤严重的来访而言，AI给出反馈和分析则太过入侵和直接，让人觉得不舒服。
其次，AI在回答问题方面表现卓越，但是它只能回答你提出的问题，而还没有发现的问题，是需要在人和人之间、不同的生活片段里体悟和觉察的。
比如，习惯了和妈妈“共生”的孩子可能不会觉得这是一个问题，而只有在身边的其他家人看见ta承受了很多情绪负担而安抚ta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担负着照顾妈妈的责任。
另外，人和人的沟通，除了语言，还有非语言信息，镜像神经元帮助我们体验他人的情感并理解其意图。来访在房间的坐姿，语调，轻微的皱眉，眼中一闪而逝情绪，克制而泛红的眼眶，都在告诉心理咨询师关于ta的一切。一个来访可能在笑着说一件悲伤的事情，或者逻辑精密语言清晰却感情隔离，这都需要咨询师全维敏锐地去捕捉。
而咨询师从见到来访者的那一刻起，就在通过非语言和语言的方式进行镜映。同时，咨询师也通过微笑、眼神接触或身体姿态等方式传达温暖和关注。在倾听的过程中，一个轻微的点头，一个皱眉，镜映来访者的情绪和行为，帮助来访者整合被压抑的体验，增强自我认知。
最后，相对于AI的完美，人和关系本身就是不完美的，就像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，重要一步就是接受妈妈不能无时无刻地关注自己。在心理咨询中，即使是最成熟的咨询师也会犯错，虽然我们不会有意犯错，但是有时候犯错，给了关系修复的能力。而人际关系，都是在破裂修复之间找到平衡。完美主义的来访，看到咨询师无意的犯错，会感到原来我信赖的人也会犯错，犯错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。而咨询师也可以借这个机会，去教会来访如何接受不完美的自己。
批判性思维变得尤为重要
使用过AI的人都知道，AI必然会存在偏差，当使用一项复杂又可能存在差错的技术时，要时刻提防它出现歪曲或错误的结果。生成式AI的相当一部分数据源自于网络，我猜其中也包含了回帖和评论，所以DeepsSeek的性格十分像一眼看出关系里风险而劝你分手的闺蜜，会选择把关系里最阴暗面摆到桌面和你谈，主打一个防御止损。如果你不假思索就听取了AI的所有情感建议，后果可能也是难以想象的。
同时，AI也可能存在着性别偏差和情感偏见，比如如果询问DeepSeek择偶方面的问题，如果用户不说明自己是男性或者女性，它会默认用户是女性，而关于职业发展问题AI会更倾向于默认用户是男性。AI的性别偏见，责任在人类，在于已经存在的社会语言环境，算法设计甚至是开发团队的性别失衡。
咨询中，有时候“不做什么”和“做什么”同样重要。有时面对来访，咨询师也只能沉默无言，但是这种陪伴，和同在，也是有意义的。真正的理解，不是着急让对方“好起来”，而是尊重对方的状态，下沉到对方的感受中，允许ta在那里呆一会。而这种情感联结，才是让一个人从创伤情绪中恢复的关键。
心理咨询除了技术，也是一门艺术，有足够的观察和理解，什么时候反馈，反馈多少，全在咨询师对面前个体深入的了解甚至是直觉。
我们既渴望被完美理解，又需要在真实的关系碰撞中确认存在的温度。
需要特别提醒的是，当我们在数字世界寻求情感支持时，数据隐私如同心理边界一样重要。就像你不会向刚认识的邻居倾诉婚姻危机，使用AI时也需保持数字世界的安全距离：避免透露身份识别信息，保护好自己。
（本文代表作者个人观点。章扬清，独立执业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，中美精神分析联盟CAPA高级组毕业，浙江省教职工心理健康委员会签约咨询师，浙江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签约咨询师，浙江游戏治疗专业委员会成员。责编邮箱yilin.yuan@ftchinese.com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