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冬天多伦多的雪格外多。进入三月，国际国内政坛一片喧嚣，美加贸易战的阴影铺天盖地，多伦多却迎来难得的几个晴好天。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，我参加了一场名为“只带一个行李箱”的女性移民与书写展览会开幕式。
这场活动在位于多伦多大学主校区的利铭泽典宬举办。这是由加拿大首位亚裔参议员利德蕙博士(Dr. Vivienne Poy)于2008年捐款设立并以其父命名的一座图书馆。利德蕙曾在多伦多大学就读并获历史学博士学位，亦曾担任多伦多大学荣誉校长。得益于利氏家族以及其他人的慷慨捐赠，利铭泽典宬所收藏的有关香港及加港关系的档案史料之丰富，在海外首屈一指。
据主办方介绍，此次展览源于旅加香港艺术家、作家郑华珠（Jessica Cheng）研读利德蕙关于加拿大华裔女性移民的研究文献与书籍时的灵感。利德蕙在做博士研究时曾对28位加拿大华裔女性移民进行访谈，后来又将这些研究论文写成一本书--《通往应许之地》。这些女性来到加拿大的时间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横跨近半个世纪，她们的故事是时代的缩影，也是加拿大和中国在上个世纪后半期所历经的社会变迁的折射。
当郑华珠在利铭泽典宬翻阅这些尘封的故事时，不由得想起张爱玲在《更衣记》里面关于六月里晾衣服传统的描述：“从前的人吃力地过了一辈子，所作所为，渐渐蒙上了灰尘；子孙晾衣裳的时候又把灰尘给抖了下来，在黄色的太阳里飞舞着。”
于是，在郑华珠和利铭泽典宬馆长刘丽芝博士（Dr. Maria Lau）的策划下，就有了这次别开生面的“晾故事”活动。
图书馆的主要通道里，华裔女性移民的访谈记录被打印在白纸上，顶端以木片固定，从顶灯周围高低错落着悬挂下来。两旁的书架侧面，则展示了一个多世纪来加拿大华裔女性的照片史料。通道尽头临窗的小憩之处，分别有一红一蓝两幅“字帘”：丝线绣成的汉字经由同色丝线串联成《更衣记》里关于记忆的句子，阳光从窗外洒进来，给字帘涂上一层光芒，那些汉字的间隙中亦仿佛有时光的尘埃在阳光下飞舞。这两幅充满巧思的字帘皆是郑华珠在缝纫机上一笔一画织就的。
开幕式上，利德蕙博士讲述了当年写作《通往应许之地》一书背后的故事。28位女子各有各的悲欢。利德蕙博士印象最深的要属上世纪五十年代来加的“照片新娘”。那时候飞机旅行尚未普及，从中国南方到加拿大需坐船二十多天。一个年轻女子登上船，前往加拿大与她未曾谋面的丈夫团聚。
早期背井离乡来加拿大的华人多是男性，又因人头税和排华法案阻断了他们将家眷接来团聚的路，所以到上世纪中期，加拿大华裔中的男女比例达到15比1。排华法案废除后，很多华人男子通过照片与故乡的女子相亲，被相中的女子便前来加国完婚。
这位照片新娘要嫁的是一位鳏夫。她买不起高级舱位的船票，漫长的旅程中只能与几十个人共享一个大房间。她对那个陌生的国家一无所知，也不懂英语，但却毫无畏惧。她需要一个机会，而他在一群竞争者中选择了她，她很高兴，亦没有辜负这个机会。来加拿大后，她协助丈夫把他的生意经营得风生水起，又把继子女和亲生儿女都培养成出色的人才。
利德蕙说，所有一代女性移民的故事，“都是关于适应的故事”。诚然，移民好比树木被连根拔起，移栽到另一片土地中，能否适应新土壤决定了树木的存亡。韧性，是很多华裔女性移民的共性，也是让她们能够在陌生土地上重新生根并长出繁茂枝叶的原因。
对二代移民而言，他们面临的课题不同于一代，但一样具有挑战性。多伦多中乐团的二胡演奏家陈慧敏（Patty Chan）讲述了她自己的故事。小时候，她时常为身份认同的问题所困扰。作为在加拿大出生长大的二代华裔，她因为中文说得不够地道而被其他华人拒绝；而在学校里，每次转学，新老师仅仅因为她有一张华人脸就默认她英文不好，让她去读ESL（英语作为第二语言）的课程。
很久以后，陈慧敏终于在音乐中找到了自我。她热爱中国传统乐器二胡，并且惊讶地发现，音乐可以让人们跨越种族、国籍和地域的差别而相互连通。跟她学习二胡演奏的学生，有本地的耄耋老人，有来自不同国家的年轻人，甚至有一个远在南非的小女孩通过网络跟她学习。她撰写的介绍中国传统乐器的童书，在30多个国家受到小读者们的喜爱。
我问陈慧敏，当下加拿大的氛围，政客们每天强调“加拿大身份”，呼吁国民团结一致，以对抗来自南边邻国的压力，你如何看？她长吁一口气笑道：“我很欣慰我是加拿大人。”接下来她认真地说：“但是那些（族裔间的）裂痕仍在，需要弥合与修补。否则我们永远不知道，再发生（新冠那样的）事时，是不是又会有人叫嚣让我们‘回到你的国家去’”。
活动结束时，夕阳已西下。地铁站上，行色匆匆的人们来来往往。人生何尝不是一场没有返程票的迁徙？我们又何尝不是如同那位照片新娘一样，仅带着一只行李箱，就踏上漫长的旅程。纵使看不清未来，只要远方透出一丝光亮，也要努力前行，在这个世界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。很久以后，也许在某个晨光熹微的刹那，裹挟着我们故事的微尘，也会忽然折射出太阳的辉光。